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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照
 
帶著父親給我的Rollei 35SE相機,我走上中正橋,幻想著可以拍橋底下的燈影。一個憲兵走過來問我在作什麼?我說我想拍河裡的倒影。他笑笑說,這裡是不能拍照的。


我還拍過中正紀念堂前面的路燈。那時候我住在紀念堂旁邊的民居裡,後來這片住宅拆掉了,蓋了一棟大樓叫中央圖書館。我曾經在夏天的夜晚在中正紀念堂似乎不會停止的散步,一位警察走過來跟我聊天,後來我想,他其實是覺得我形跡可疑,擔心我會做出什麼傻事吧?


那時候我拍了不少燈火的影像。技術拙劣,情感浮動,迷戀一種迸放的華麗,喜歡旋即消失的存在,貼在黑夜的布景裡。但是我從來沒有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感覺,多年後看了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霧中風景」,看到小女孩牽著弟弟的手急急離開,那個男孩追上來說:「不要用這種方式說再見。」街道冷清,街燈寥落,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年自己對生命始終有種不耐。


如何在最華美的時刻死去?或者根本沒有意識到死亡這件事,只覺得生命就像燠熱的夏天那樣令人窒息,永遠不會消逝的青春就像漫長的暑假那樣必須一天一天熬過去,剛萌芽的情感激烈澎湃,自己像碎裂的木片一樣,在海洋上無助的飄移。

 

海浪

我曾經在影像上看過幾次令人窒息的海洋。一次是日本北陸名喚「親不知」海岸的昔日景象,驚濤拍岸亂石層疊,我被那樣狂亂的海洋迷惑且驚嚇住。


還有伍迪艾倫的電影。忘了是哪一部了,有個女人走進綠色的海水中,海浪吞噬她,然後人的痕跡被抹去,只剩下原來的海洋,潮來潮往。


海浪怪誕神秘,美麗又無情。是這樣的原因讓我在夏日一次又一次走近海洋嗎?


有一年,我參加學校舉辦的活動,住宿在忘了某個海邊。我記得有廢棄的船隻,在黑夜中大家三三兩兩的聚著聊天,在我旁邊說著話的是不熟悉的朋友,我始終記得那個晚上,是因為當你看不到海浪時,傾聽海的聲音是如此魅惑而又令人恐懼。像是某一個陷阱,你將被漂流到遠遠的世界一端,我那時候就知道看不見的恐懼最恐怖,海浪其實很遠,但總是快要抓住你了。


快要抓住你了。但心裡還是留著一個空洞,讓距離永遠存在。


就像我從來喜歡想念不在場的朋友。在夏日的海邊、遠方的城市,思念讓我顯得非常寂寞,在熱鬧中享受病態的清醒,在海邊褲腳高高捲起,迎接從遠處奔騰而來的浪花,我望著面向遠方,思念的人卻在身後的城市。


這種不在場的想念,讓你在與朋友相聚的場合,就像包裹著一層保潔膜。你的心就像炎熱的夏天空氣那樣凝滯,你也就像一個急湍河流中的石頭,許多人從你身邊匆匆交會,但是你永遠迷戀那種不在場的,不在你身邊的,你以為深刻的情感,就像被暴力的陽光曝曬過度的城市,凝止不動空無一人,只有始終聚焦的想念,會無端燃燒。然後,風一起,夏天就過去了。


暴雨 


我跟朋友說,我討厭夏天,但我生命中最戲劇性的場景都是在夏天發生的。許多意想不到相遇,被命運推動的抉擇,你突然走到人生的另一條軌道上,再也無法回頭。所以我說,我感覺的夏天應該如暴雨般,將你釘入到一個無可自拔的泥淖,或許如洪水般將你帶離原先安穩的世界。暴雨驟至,宇宙移位。


然而在這些如同編年史般的事件背後,我卻記得一些無足輕重的細節,那些逐漸斑駁的記憶,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或者屬於暑熱凝固不動的氣味。但是,卻牢牢的與夏天黏附在一起。


我記得,暑假躺在家裡的長椅上,像被打敗的拳擊手那樣,等待著心裡的痛苦何時可以過去。


我也記得,坐在二樓的咖啡館裡準備考試,外頭滂沱大雨,隔著馬路可以看到台大校園裡渲染在雨中的綠意,逼人而來。我坐在咖啡館裡,就像看著水族箱裡的魚群那樣,看著雨中匆匆的行人。其實我喜歡的人生或許就是一個水族箱,而不是那沒有邊際的大海。


我還記得什麼?其實我遺忘得如此之多,香草山書屋、稻草人餐廳、獅子林、東南亞、影盧,那些依然存在或是被抹去的空間,我忘記了當時在我旁邊的是誰,我忘記了為何而去,就像一杯冰透的白酒,讓你所有的感覺湧上心頭,但是也許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一個空蕩蕩的舞台,只是一個某一年的夏天突然被你記得的氣味。


酒液


也許我應該說一些真實的故事,但這些故事對別人又有什麼意義?我想說,我曾經徹夜聽張震嶽唱的「秘密」,直到天色微微亮起。


我曾經在北京後海的酒吧喝下許多白酒,水邊的樹影看起來和清朝年間沒有什麼不同,我的混亂和當年想走到中正橋拍攝燈影也沒什麼不同,華光流動情意迷離,到底這些年裡我們學會了什麼?


還有南小街上被拆掉的「河」酒吧,我灌下一罐又一罐啤酒,那天往來的朋友特別多,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虛線可以連串出更多不在場的人,連串出一個個北京的欲望地圖,那些背後的故事,你懂與不懂,都值得再喝一口。然後,「河」沒有了,北京變了,有些人虛線無限延伸,有些人自閉成孤島。


然後,到了今年的夏天。不知道是命運的有意還是無意,我在北京喧囂的奧運節慶裡,成了不在場的人。其實我喜歡這種不在場,在經過六年與北京漫長的道別後,我已經不在乎奧運時候的北京,未來的北京是什麼樣子,因為我喜歡的土氣的粗糙的北京已經消失了。


什麼東西對你來說是最重要的呢?在經過這麼多年之後,終於可以學會一切都可以放棄。只要在那個當下,你所做的的確是你想的,對你有意義的的確是你在意的,這個世界非常廣闊,但也奇異的小,就像急流中的石頭,就像你自己,當你存在的時候才存在。

(8.15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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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ightonearth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