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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書裡,曾經描述他到北京時感覺的濃黑厚重。夜晚的北京,胡同裡頭大門深鎖的宅第如同城堡廢墟一般,黑闇有重量似的,阻擋你往前,或者把你吸入被不同的黑包裹的無名之地,讓你急於想要逃離。只有戲院或花街柳巷等地方,可以看到燈火的光明。

 

過了幾十年,當我抵達北京時,依然可以感受到谷崎所說的北京特有的陰暗。街燈微弱的佇立路邊,在下一盞街燈之前,霧氣與亮不透的灰黑盤踞中間。當時我工作的地方在廣渠門而居住在雙井,兩者距離大概不到兩三公里吧,明末袁崇煥力抗清軍時這裡曾是古戰場,冬夜時我騎自行車行經此處,總感覺陰鬱的氣息幾百年來依然伺機而動,尤其是有霧的時刻,似乎是硝煙的餘燼。

 

但是,這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在這七年之間,北京變化迅速,令人眼花撩亂。最大的特徵除了各式各樣的建築外,還有越來越繽紛的光亮,屬於北京特有的沈重固體的黑,像是鬼魅一般被禁錮在光之外,彷彿呼吸也越來越薄弱了。這個時候,我竟然開始懷念以往北京的冬夜,那時候的黑暗逼人,有時讓人心生恐懼,但卻像臍帶那樣,凝固了現在與過去。

 

幾年前,為了編一本書,我曾在北京街頭隨機找一些人問他們幾個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你覺得北京是什麼顏色的?」多數人的答案並不出奇。比如說,許多人認為北京是紅色的。這不僅因為北京是中國紅色政權的首都,紅色有著不言可喻的象徵性,還因為北京也是帝國時期的都城,紫禁城宮牆的磚紅,與天安門廣場新中國站起來的紅彼此襯托,奠定北京最正統的底色。

 

還有人認為北京是灰色的。其實北京的天空經常藍得耀眼,但是遇到灰濛的陰天,厚厚的雲層也可以把人的心頭堆疊得非常絕望。有位到北京多年的朋友告訴我,要在北京生活只要熬過第一年的冬天就可以了,因為初來乍到時每天抬頭看到灰暗的天色,心情實在有著說不出的鬱悶。灰色意味著北京不開朗的天空,但對有些人來說,灰色還象徵著奧運前夕的門面工程。當時有些街道拓寬之後,沿街一溜屋牆都塗上青灰色,看起來整齊有新氣象,跟北京著名的灰塵、灰天一起相得益彰。

 

我曾經喜歡北京的白色瞬間。作家尹麗川說過,只要一下雪北京就變成了北平。有回在大雪之後到後海一遊,整個湖面一片白茫茫,似乎直接走到紅樓夢的結局。而後到東華門,筒子河上的白映照著宮牆的紅,感覺時間蕭索得始終停留在這裡,就像溫德斯電影裡的天使始終駐足在柏林勝利女神像一樣。但是我看過的最美麗的雪景不是這些,而是雪後經過平安大街,看到兩邊四合院牆的屋簷累積了一層雪,其實這層雪並不厚,在燦亮的陽光下,也許沒多久就會消融,但是這層薄雪卻畫龍點睛似的,讓平常委頓的街道突然閃現出一種雪霽天晴的美感。

 

我最懷念的北京是綠色的,這與北京的樹有關。過去的北京曾經充滿綠意,那時家家戶戶的四合院中都種有大樹,鄭振鐸曾形容站在景山萬春亭看下去,北京的千門萬戶都隱藏在一片綠海中。即使現在,有時經過老舊失修的胡同,投射到牆上的樹影依然有著歷盡滄桑的風韻,就不用說北京著名的古樹原本就很多,多到前任日本駐中國大使夫人阿史南代,可以以北京的古樹為題寫成一本書。

 

我所懷念的綠,其實只存在某一時間中。那時我經常騎自行車在北京城裡行走,路旁的行道樹形成的綠蔭讓我穿越光亮與陰影之間。而當時的我,心情也經常忽明忽暗,有時飽滿有時空洞。雖然,就像倒敘的電影一樣,當你知道結局的此刻,回頭去看當時車輪穿過一個一個光影的輕快,不免有些苦澀,那時候也許連悲傷也帶著一點快樂。而現在當你發現原來彼此踏在不同的軌道時,昔時騎車經過行道樹綠蔭時感覺到風的涼意,樹葉的滾動,想念的愉悅,都像漂流在水裡的殘骸,逐漸消失在漩渦之中,然後水面平靜,一切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

 

 

2009.12.13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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