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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幫北京「新京報」寫的書介,今天刊出。重看這個書介,感覺還有話說。第一個想說的是,以前咩仔說我只要寫跟書或出版有關的東西,就又會回到一個記者的位置裡去。現在把這篇文章放在部落格裡,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不知道是否就是他所說的「位置」決定「腔調」的問題。

其二,我在看這本書的時候,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當然,我覺得這本書寫得很好,甚至是此類書寫親人去世的作品,最有新意的一本(這是我的淺見,不同意者可以不管我),也寫得很好看。但我在閱讀中,一直有種距離感,好像有什麼東西阻止我完全陷落或全心感動。也因此在寫這個書介的時候,我一直像尋找頻道般,想找出更多更準確的字眼,後來完成的這篇僅有一千多字的小東西,我覺得是一種不算成功得的尋找,但那些書寫出來的感覺,也的確是我最直接的感覺。

第三,這也是我最想說的,也就是如果沒有這第三點,也就不必提前面兩點,甚至也沒必要把書介放在後頭了。一直到這兩天我終於想清楚了,阻止我完全陷入書中情感的,是一種讓我陌生的東西。至少對我來說,當我們書寫親人的時候,可能會有無法扼制的感情或是一種濫情,但很少會賦予對方一種英雄形象,甚至展現一種英雄史詩式的敘述,因為對「英雄」這種人物的拒斥,我在閱讀的過程裡,一直有種阻力,阻止我去感同身受一些東西。當然,看完全書後,我有一種被說服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於當我們面對一個至親的人的消逝時,所想的絕對不是只有「失去」,而是會忍不住地想,這個人,這樣活著的一生,就時空的無垠裡,他的存在是何其的短暫,而他在這樣的時光裡,到底曾經有過什麼,或是說有著什麼樣的意義呢?當這個問題出來時,也許不見得會出現「英雄形象」,但勢必會放在更廣大的時空脈絡下書寫,而我覺得這也是這本書的特色所在。

因為怕被誤解,怕被簡單說成,我覺得作者將他的先生描寫得太過美化等等,所以這些我是不會在報章媒體寫出來的。其實我的意思正好相反,我覺得作者能讓一向排斥「強者」的我,認同這樣的形象,最後產生感動,應該就算是成功的了。當然蘇偉貞的文字本來就極具魅力,這也就不必多說了。

★★★★★★
久遠劫來,流浪生死。說來,每個人在人生旅次,都是時光中的流浪者,從黑暗中來,復從黑暗中去,在黑暗與光之間,說不清楚,哪裡是流浪的開始,哪裡才算是結束。

《時光隊伍》不是一本悼亡、傷逝之書,也不僅僅是一個妻子對丈夫病中的紀錄,或是逝去後的遣悲懷。當然這些元素並非不存在,但作者、台灣著名的小說家蘇偉貞,並不想把傷痛氾濫成淹沒知覺的河流,相反的,她以極為凝練、清明的文字,將傷痛提煉成強悍的金鋼石,這種乾脆、直面生死、不信來生的書寫,就像蘇偉貞在獻詞中所題:「張德模,以你的名字紀念你」那樣,這其實是一種張德模式的生命書寫。

我們可以簡單的將這本書拆解成幾個部分。一、張德模從生病到去世的過程。二、張德模家族從四川遷移至台灣的家族故事。三、張德模這些年一次一次和友人浪遊中國大陸的行跡。這些可以比喻成實線的脈絡,雖然說明張德模的一生,但卻無法顯示一種高度,一種從時間的無涯裡走來的,屬於流浪者的集體命運。也因此在這本書裡不能忽略的是作者穿插的許多虛線,像是最後不知道流浪到哪裡的北京人化石,當年帶著故宮國寶在戰火中流浪於西南一隅的莊尚嚴,還有感慨「人生實難,大道多歧」,同樣因食道癌去世的台靜農,這些虛線與實線所構成的流浪族群的故事,才是張德模一生的舞台背景,如今他離開了實線的人生,像是聽到遠方的鼓聲召喚般,也終於走回了那從黑暗中去的流浪者的行伍。

對於作者來說,一個活著如同被遺棄的倖存者,又何嘗沒有一個虛線的無形的時光隊伍在支撐著她。在這本書裡,她援引了許多書籍、典故,莎士比亞、《哈扎爾辭典》、《流浪者之歌》…,這些既像一個個長篙般撐過生命的淺灘,又像是從別人的故事裡吐出的絲線,補綴著生命巨大黑洞所可能造成的陷落。所有曾經被書寫過的話語,關於生或死的體認,其實說明著,人沒有孤獨的生,沒有孤獨的死,所有的人都曾在流浪的路途、幽冥之河的岸邊,問題是,你活出哪一種樣子?

就如同作者引用安納托.卜若雅《病人狂想曲》的話:「死之將至,所餘唯風格而已。」閱讀本書時,我始終感受到一種格外分明的強悍,這種強悍不僅在於對抗龐大而實則怯懦、束手無策的醫療體系,而且也存在於對死亡絕不求饒,甚至也絕不遁逃到來生裡尋求救贖的態度。一開始我不知道這樣的強悍從何而來,但我後來終於明白了:「所餘唯風格而已。」一個病人面對傲慢與無能的醫療系統,除了強悍,別無他法;一個癌末病人,面對必勝的死亡,除了強悍也別無他法。蘇珊‧桑塔格認為,面對疾病不應該使用戰勝、消滅等軍事用語,但是當病人要求一個手術都不可得,當醫院視病人如同一個將死之人的時候,病人其實連與死神宣戰的權力都沒有,所謂的戰役從來沒有真正的開始過。而這樣被剝奪戰場的將軍,必須以強悍說明他自己。

強悍,或者也可以說,正是寫作者的風格。從剛出道發表小說〈陪他一段〉以來,蘇偉貞就是一位極具個人獨特氣味的作者,在她筆下的世界,不管死生契闊還是清亮決絕,「因為懂得」,所以絕對沒有多餘的牽扯糾纏。而在這本書裡,她一路追索張德模一生的路途,透過自己的眼睛去描繪他的形象,卻沒有一種屬於未亡人耽溺的傷感,而更多的是莫逆於心的理解:「你明白了,這一刻來臨時你將十分從容正告他:『張德模,就在這裡結束了。千萬千萬記得,下輩子別再來找我。』你將與他永遠訣別。」

在人世的光影裡,蘇偉貞「陪他一段」的夙緣已然終結。流浪者將與另一個時光隊伍再度啟程,而活著的人也將在與悲傷對峙的時間刻度裡,繼續遺留者未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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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ightonearth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