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八O年代流亡海外那段時間,陳芳明一定沒想到,諸神對他如此眷顧。今年十一月,他從一九九九年開始撰寫的《台灣新文學史》就要出版了,這是他中年最大的夢想,也是他給自己的十年之約,如今心願已了,陳芳明說自己現在的心情充滿喜悅與謙卑。

 

「在海外的那段時間是我人生最低點,我好像被台灣遺棄了。但是我又悄悄爬回來,回到歷史現場,有健康的身體,也有空間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我相信冥冥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你說是上帝也好佛也好,拉了我一把。」

 

坐在政大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辦公室,我感覺陳芳明除了謙卑喜悅,還有一種不需刻意強調但依然散發出來的自信。這種自信是屬於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對這個世界再無懼怕。

 

張愛玲曾經在小說《秧歌》描寫一位老共產黨員,即使發現共產主義的實踐弊害重重,但他不敢質疑,因為,否定共產黨就是否定他的一生。陳芳明恰好是另一個例子。他的文學信念經歷過現代主義、本土運動、現代主義的轉折,生涯橫跨政治與學界;他曾經因為在海外從事政治運動有家歸不得,但是回到台灣,他卻大膽拋棄他在海外所相信並為之奉獻的意識型態,也因為2006年寫了一篇批評陳水扁的文章,而一夕之間失去海外的朋友,有人說他是「變色龍」,但他卻認為自己所確信的東西是最真實的。他說:「文學在求真,寫出真實人心的問題,知識分子也是在求真,真正的友情不應該讓我放棄自己所相信的。」

 

陳芳明所相信的很寬闊也很具體。他相信在民主開放的時代,應該把受難經驗轉化為受惠的遺產。《台灣新文學史》就是在後殖民史觀的基礎上展開的。所謂的後殖民,陳芳明形容說,就像一個不會武功的人闖入江湖,受盡各種欺負,反而鍛鍊成絕世武功。陳芳明對台灣被殖民被宰制的歷史充滿同情,但他認為文學史不應該停留在受害經驗、意識型態,而排除其他。陳芳明說,後殖民講的是歷史上不管好的壞的都接受,文學也應該兼容並蓄,超越黨派的藍綠而變成彩色,重要的是你是否有創造力,消化過去與外來影響,來轉換成自己的東西。文學史唯一的標準應該是作品的藝術性。

 

因為標舉以藝術性檢驗一切。所以即使他曾協助本土論述的建立,在台灣文學史的研究中對日據時代左翼文學也著力甚深,但這些並沒有使他以「本土」作為評價文學唯一的真理,他尊重左翼文學的抵抗精神,但認為從藝術性而論,一九六O年代台灣現代主義運動,才是台灣文學的黃金時代。對現代主義的回歸與頌揚,使曾經因為站在本土立場而與余光中決裂的陳芳明,再度與余光中言歸於好,這個轉變讓許多人認為陳芳明背叛自己,但陳芳明認為這才是忠實自己。

 

其實從陳芳明的生命歷程裡,不難看出他挑戰過去之我的特質。 回台灣後他參與政治活動,擔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但是他對政治失望,覺得政治都在玩減法,你爭我奪,為自己與派系的利益謀算,他當了三年的發言人,反而自己一點言論自由都沒有,這時他覺得文學才是最恆久的東西。

 

在海外的時候他開始研究台灣文學,一九九二到九五年擔任民進黨公職時陸續寫了一些論文,最早的兩篇是關於賴和與鍾理和。九五年靜宜大學中文系請他去教書,並且教授的課程就是「台灣文學史」,他欣然同意,因此離開政治,回到他睽違已久的學界。九九年他離開靜宜到暨南大學任教時對台灣文學史的看法已經粗備,從那年開始,他就進入漫長十二年台灣文學史的寫作中。

 

如果生命有機會重拾自己深愛的事物,這是何其幸福。陳芳明說,在撰寫《台灣新文學史》時,他始終有種喜悅,他有機會重讀以前喜愛的作品,更慶幸因為重回文學,才讓他發現自己成長的台灣現代主義運動時期是如此的輝煌,他差點錯過了一生最美的風景。他舉例說,當年他看了洛夫寫的詩〈秋葉赴約而來〉,覺得寫得不好而為文批判,但到了四十歲以後他重看此詩,卻看出不同的感受,陳芳明對於過去對洛夫的批評,只能坦白的說:「我錯了」,而在寫文學史的過程中,他覺得有機會把過去錯誤更正,是件非常幸運的事情。

 

在《台灣新文學史》裡,陳芳明認為現代主義時期對語言的實驗對人內在狀態的挖掘,使得台灣白話文寫作超越了五四時期的審美標準,現在我們看到的大家如白先勇、王文興、余光中、楊牧、痖弦、鄭愁予,無一不是使用現代主義的寫作技巧,而創造出自己的作品,這些作品已經成為今日的經典。而更年輕的創作者,也是在這些現代主義作家的影響下,創造現在繁花似錦的面貌,通過文學史的研究,陳芳明信心滿滿的說,他認為現在的台灣文學,可以說正當盛世。

 

不管對於現代主義的評價,文學盛世的看法,乃至於他以純文學作為標準,而沒有將瓊瑤、三毛、金庸放在文學史裡,都可能遇到不同挑戰。陳芳明說,他知道沒有一種史觀可以符合所有的審美標準,如果有掌聲,勢必也會有「拳聲」,不過他既然決定要做捅蜂窩的事情,就有勇氣面對這些。他說,對個別論點的批評一定會有的,但若要完全否定這部文學史,那對方也必須提出一部文學史來說服他。

 

完成了這個夢,陳芳明還有另一個夢,這個夢是寫小說。他說自己這一生已經活夠了,聽到太多故事,自己也經歷許多,他很想把這些寫下來。寫小說的衝動有如致命的誘惑,他希望那隻看不見的手可以幫他完成這個心願,雖然他也不是沒想過,寫完的結果可能面臨萬丈深淵。


2011.10.29中國時報開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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