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他坐在飯店房間裡,徹底感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他看著樓下的泳池,只有一個人在游泳,據說颱風已經遠離這個島嶼,但是從樹葉的形狀看來,風勢依然強勁,這是一種痛苦還是柔軟?樹葉隨風搖擺,將身體伸展到最大極限,但卻無法離開,這一刻他覺得被風拔起的樹可能更幸福。

 

他曾經想過打電話給D,但又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就像一列過頭的火車,不但開到了終點而且還衝到了海底。這是一個注定要在深海裡靜靜腐朽的故事。火車不會再鳴笛啟動,不會再跟月台的朋友招手,甚至不跟其他大多數火車的命運一樣,在某個地方等待被拆解。它只能原封不動的躺在海底,每一個轉身都會痛。

 

有一種人,結束就是真正的結束。他知道D是這種人,所以他不想再做任何多餘的事情,即使他已經痛到失去知覺。

 

他開始收拾行李。下意識的拒絕走入這個城市,拒絕重覆他多年前曾經喜歡的行走路線。那時候他比現在年輕很多,坐著渡輪來到港島,走上中環附近高高低低的階梯,偶然找個地方喝咖啡,他不記得在香港喝過好咖啡,但這似乎無所謂,可以離開台灣到某地行走,就是貧窮的學生生活的一種奢侈。那時候他還有流浪的心情,渴望生活在他方,現在始終生活在他方,但是渴望的感覺已經沒有了,他甚至不想走進這個城市,哪怕就是短暫的一瞬。

 

這次的差旅完全是個失敗,他開始懷疑自己一直擁有失敗的人生。過去他始終相信人生的妙處就是在失敗後重新站起來的一刻,但現在他卻覺得自己被詛咒綑綁。他坐在計程車上,看到路旁的皇后像廣場,他死了的心彷彿又看到自己當年曾經在這裡好奇走動的身影,這已經是另外一個人生了,現在的他跟以前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人。

 

在香港站,他快速的辦好登機手續,毫不遲疑的走進通往機場的火車。他不想再在這棟大樓的商場停留,不想回憶起去年在這裡為D買禮物的愉悅,不想想起,在生命中的某一個時刻,D也曾等待過他,等待他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

 

他在香港機場的免稅店買了一個Tumi的電腦背包,後來他才想起自己無意間延續了每次到香港的一個儀式,他對香港的回憶就是由這些背包保留著,就像別人從海邊回來時撿拾的貝殼。帶我走吧,有個背包會這樣對他說,我也想跟我的朋友一樣到世界各地去玩耍,於是他帶走一個,北京的風沙很大,他對背包說,幸好你天生就很堅強。

 

幸好這次他即將飛往另外一個城市,那裡沒有人等待他的歸回,但是這樣很好,一個人靜靜的也很好。

 

 

之二

 

在飛機上,他突然想到另外一個旅程。那是他的父親,多年前從某個國家返台述職,即將見到等待他的老父妻兒,他這時終於明白,父親的心情比他複雜許多。

 

台灣某個世代的中年男人,似乎都可以隨意的走進侯孝賢的電影裡,獨自坐在某個角落抽煙不發一語。他的父親也是這樣,看書抽煙跟小孩從來沒有多餘的互動,除了那年暑假的一個下午。

 

他坐在客廳裡看一本小說,父親從樓梯走下來,看了他的書一眼,然後說:「看這些書有什麼用?愛情都是騙人的。」他訝異的看著父親,不是因為他的看法,而是居然從他嘴裡聽到「愛情」這兩個字。

 

多年後父親去世了。有一晚母親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裡頭有幾封書信,以及父親和一個女孩合照的相片。照片中的父親那時大約四十出頭,笑得陽光燦爛,那女孩長得明眸皓齒,氣質很像某個日本明星,他有點為即將會知道的事情而緊張,雖然看到照片的這一刻,他已經猜到了大概,他想,原來父親還是知道什麼是「愛情」的,他突然為父親感到欣慰,在他辛苦憂鬱而又一成不變的一生裡,畢竟曾有一段時間感受到幸福的波動。雖然他猜想,如果父親地下有知,發現他的兒女正圍繞著牛皮紙袋傳閱著他的秘密,他一定會氣得大發雷霆。

 

從那些書信中,他知道父親派駐在國外時,曾經認識照片中的女生。他們彼此都很喜歡對方,但是父親任期有限又有妻兒,這段感情在那個年代注定不會有其他可能。果然父親回國沒多久,那個女孩也就跟另一名男子訂婚了,這個女孩不太會寫中文,所以由另外一個女孩代筆寫著:「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

 

然後,似乎沒有然後了。他們在天涯海角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一天一天這樣的過下去,剛分開時也許還不相信這種不會再相見的分離已經是死別,但是他們如同在深海裡彼此都再也找不到對方身影的迷鯨,也許午夜夢迴,他們曾用苦苦思念發送「我還在」的信號,但深海一片寂寞,沒有聽到任何回應的聲響,終於他們懷疑還在的只有自己,終於他們再也不相信感情曾經發生過,終於,深海裡現在是真正的靜默了。

 

他也終於可以體會,父親在那年暑假為什麼會說:「愛情都是騙人的。」

 

這是一段艱苦的航程吧?他心裡默默的對父親說,離開一段燦如夏花般的愛情,走回安穩但卻默默耗盡你一輩子的家庭。如果你是我的朋友,我可以鼓勵你去追尋自己想要的幸福,但你是我的父親,我們如此親密卻又如此疏離,我注定無法在你活著的時候知道你的故事,我也注定無法安慰你,雖然每次想到你落寞的一生時,我都為你流淚。

 

 

 

當飛機降落在北京機場,一個短暫的旅程已經結束。但是生命的旅程仍然繼續著。他知道自己將繼續走入空無一人的虛無,而他的父親將走在另外一個背道而馳的航道,那是有人在機場等待的歡樂,而這種家庭的歡樂充滿喧囂與孤獨,而在這樣的等待裡,曾經有五歲的他。

 

2010.9.17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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