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紐蘭坐在巴黎小廣場的椅子上,看著帶有遮陽棚的窗子被關上,玻璃窗反射的光芒遮蔽了雙眼,他的記憶簾幕卻被立時拉開。彷彿回到當年,他被囑託到海邊尋找艾倫,他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想著,如果帆船經過燈塔時,她沒有回頭,我立刻就走。帆船經過了燈塔,艾倫沒有回頭,紐蘭離開了海邊。

耀眼的反光,似乎延續著將近三十年前帆船的信號,紐蘭跟當年一樣,沒有探望分別多時的舊愛,獨自一人離開了廣場。

幾乎每年總有一個時候,會讓我想起應該重看這部電影。而在重看這部電影之後,又讓我想起該把伊迪絲‧華頓這部讓她獲得普利茲獎的小說拿來重讀。為什麼電影末尾紐蘭決定不登樓探訪艾倫始終是我心裡的一個謎,當初閱讀《純真年代》這部小說,其實只是想知道,可不可能有其他結尾,我是入戲太深的觀眾,想在小說裡尋求一個解答。

讀過這部小說的人可能會發現,馬丁‧史柯西斯導演這部電影時相當忠於原著,在精神上,似乎沒有任何背叛的痕跡。尤其是在詮釋劇中人物的想法上。比如說,在為艾倫舉行的送行宴會,紐蘭發現餐桌上所有人都形成了一個共謀,全都站在他妻子那邊,而要讓他和他的情人分開。小說裡的敘述是如此,而電影更是藉由演員的走位,讓這對在同一空間的即將分開的情人,如同置身在不可能交會的隱形迷宮,不斷有人跟他或她交談,讓他們無法單獨相處。紐約上流社會的共謀,就顯現在這些人有禮而有效的阻隔裡。

在小說裡,作者為紐蘭之所以選擇離開提供一個線索:「坐在這裡要比上去更真實。」不論小說或是電影,時間跨越了三十年,所謂的「純真年代」也許在反諷一個講究禮法而僵硬虛矯的年代,上流社會可以確信不疑他們遵循的價值觀,在那裡善與惡、品味與粗俗如此分明,雖然在小說的結尾,新事物已經不斷擴大舊世界的裂縫,但伊迪絲‧華頓就如同她景仰的好友亨利‧詹姆斯一樣,為舊世界留下一部色彩絢爛的風俗畫。

純真的年代其實是一個世故的年代,也因為世故教條,所以反而誕生了一個純真的故事。就如同紐蘭因為帆船經過燈塔時,艾倫沒有回頭,所以不去找她,以及最後決定獨自回到旅館一樣。這個純真的故事即使情感濃烈,依然採取頓抑、留白、離開等看似後退的形式,而相比於前進與獲得而言,這種在想像中互動的情感,其實比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更動人。

艾倫象徵著他所失去的一切。艾倫就像在洞穴中被持火把的少年發現的圖畫,這個他以為逝去已久的故人,竟然栩栩如生的看著他。劇中的主角並不是一直注視著他所失去的,而是把這一塊封閉起來如同與隱形的鬼魂共存。直到某一時刻,冰凍的往事又浮上心頭,而那個讓心顫動的溫度,卻從未失去。就像艾倫曾經說過,除非放棄你,否則我無法愛你。放棄與愛,其實才是他們情感的證明,除非後退,除非不見,他們的愛情無法被確定。

小說的結尾與電影有點不同。電影用眩目的光亮讓他回想起海邊不回頭的一幕。而在小說裡,相信自己坐在這裡比上樓更真實的紐蘭,在暮色湧來即將轉成黑暗的廣場裡,「由於害怕真實的陰影會失去其最後的清晰」,他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那個陽台,直到看著房間裡的燈光亮起,有一位男僕人收起遮陽棚,關了百葉窗。這時,紐蘭就像見到等候的信號似的,慢慢起身走回旅館。

這個信號是什麼?在所有阻擋他們在一起的障礙都已經消失的時候,最後他們還是依照過去的法則,保持了他們始終維持的平衡與純粹。而這也是純真年代之所以純真的印記。

2010.7.27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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