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還沒來臨之前,一些學者私底下說,真是無法預測後奧運時期的中國會是什麼樣子?因為所有光榮的憧憬似乎都停頓在舉辦奧運這件事情上。奧運之後,就像童話裡王子與公主的結局,我們姑且相信會是幸福的,但是誰也說不準。

去年底,從香港旅居北京多年的陳冠中出版了一本小說《盛世》,雖然小說設定的時間是2013年,但是當我暌違半年而又回到北京後,覺得這部小說所傳達的氛圍非常接近當下。不是所有的人都很開心,但整體社會給人的感覺是開心的,不是所有人都很富足,但是中國的富強似乎指日可期。大量的熱錢流入,老百姓雖然比不上那些炒家,但是房產都翻了幾番,走在三里屯太谷廣場的噴泉旁邊,一個女孩對另一個女孩說,這讓你想起了哪部電影?街頭洋溢的歡樂讓人彷如置身電影中,而電影,這個造夢的產業,也的確是中國現在最熱門的產業之一。

在這樣平和、悠閒的氛圍裡,卻還是讓人隱隱感覺不對勁。這種不對勁,不像《盛世》裡頭,因為多數人被集體下藥所以愉快得無知無覺,因此反而襯托出少數明白人的疑惑與絕望那樣巨大。或者它的確震撼人心,但卻變成只有一日生命的社會新聞,很快就被排除在多數人的生活之外。是這種滿足於看似富足的生活裡的忽視,讓人產生一種恐怖。就像《盛世》裡頭的寓言,當楊絳的書有一天不在書店裡出現,訝異者訝異,但更多數的人無所謂,因為有更多的書、更多的資訊填塞在你的生活中,重要的事情被不重要的事情放逐,而每個人都覺得充實豐盈。

是的,這些事情並非不重要。像是富士康目前已經累積的十二連跳,像是幼兒園發生的慘案與更多的模仿,像是湖北發生的把兩名少女囚禁在地牢裡一年多的事件,猶如符傲思小說《蝴蝶春夢》的翻版。這些如同一根針刺進了人的皮膚,但疼痛感轉瞬就消失。這些事件,可能發生在某一個平靜的日子,可能結束在某一個平靜的瞬間,除了事件相關人的一生從此改變之外,就像沒有發生過。

湖北少女被囚事件也許可以說明這種末稍神經已經逐漸失去作用的麻木。被囚少女將求救信放在要送修的電視裡,但是修理電視的人以為這是惡作劇所以打算將紙條丟掉。他的朋友杜某覺得信中所說的事情可能是真的,於是將紙條帶走。但是他下不了決心要不要幫忙,後來在兒子的勸說下(他兒子當天遇到流氓跟他索錢,整個大街上居然沒有一個人幫他,而正感覺很生氣),他決定打電話給被囚少女的家人。

整個過程如同險象環生的連續劇,只要有一個環節出錯,少女就會活活餓死。因為綁架他們的歹徒之前因為其他案件已被拘捕。

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裡指出,卡夫卡的《審判》雖然是一部絕不詩意的小說,但是主角K卻在謎團一樣的遭遇中,偶爾會透過旋開旋關的窗戶,看到外頭世界所呈現的詩意。就在他第一次被傳訊時,來到郊區街道,一時他忘了即將來臨的審判,而注意到玩耍的男孩打水的女孩,一個充滿豐富細節的日常世界。

有一種恐怖之所以恐怖並不是因為你感到即將大禍臨頭。而是它和平靜如此緊緊相依互為出口。它可能出現在某一個歡慶的日子,某個再平常不過的午後,但你突然轉錯了叉口,或者命運在這裡突然轉彎,於是你掉進一個黑暗的陷阱裡。你也許也會問自己:「這像是在哪一部電影裡?」你在黑暗的地牢裡,也許還可以聽見外頭鄰居無所事事的寒暄,或者市集的嘩鬧,但是跟卡夫卡在極大的恐怖前注意到的日常詩意的細節不同。你不會被注意的。

其實這不是中國獨有的現象。所謂厄運這種事情到處都有。只是在中國這麼渴望平靜、快樂、激昂的地方,大部分太刺激的消息都會被「流放」掉。因此當你深深的感受到平穩的同時,忍不住會感覺到一種寒意,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呼喊,但是通常會被另一種盛世的煙火所吞沒。

2010.5.30旺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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