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蓋棺的最後時刻,我把兩本《文藝春秋》、一副老花眼鏡放在您的身側。我曾無數次重見我最初的影像,停格在一泛黃、邊角起皺的相片裡,您抱著六個月大的我,坐在陽台的茶几旁,桌上擺了幾本《文藝春秋》和一個煙灰缸,您當時三十六歲,而我現在已經過了您當時的年紀了。

在另一個最後的時刻。我在病榻旁想著明天要回學校的事情,您看著我在離醫院不遠處的新學友買的另一本《文藝春秋》,看到我們都很喜歡的一位特別細心和善的護士小姐進來,您索了紙筆,看樣子是想寫些感謝的話,但您的筆始終停頓在紙上,手一點也無法動彈,我們圍繞著您,等待著應該出現而一再延宕的字句。

去年剛遭遇外公去世的母親,似乎瞭解到這個時刻終於來臨了。我們看著神采與氣力逐漸在您臉上渙散,母親驚恐的看了我一眼,我焦慮的在病床旁走來走去,母親嚇止了我,她說:「不要再走了,你爸爸的眼神一直跟著你…」,我回頭看了您一眼,正好看到您留在我臉上的最後一瞥。


葬禮過後幾天,我和妹妹陪著母親說話,母親告誡新婚的妹妹,有的時候總是要容忍男人花心之類的道理。妹妹不耐母親的老生常談,像是反駁了幾句,還說:「爸爸就不是這樣。」這時,母親突然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從臥室櫥櫃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裡頭有一些照片,幾封信。

其中一張照片是父親和一名女子的合影,女子容貌清秀優雅,父親在她旁邊露出羞澀而又燦爛的笑容。那時父親四十歲,因公赴韓國工作半年,這名女子是父親在當地認識的華裔韓籍友人。

這幾封信裡,大多是另一位能寫漢文的朋友所寫,看來她和照片中的女子是非常好的朋友。她說,她勸某某不要再想我父親了,返國述職且不會再回韓國的我父親,可能正在東京街頭為妻兒購置禮物呢。另一封,她則傳來一個訊息,這名女子決定和另一個人訂婚了。

照片裡的女子似乎只口述了一封信給我父親,直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其中一句:「這一生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看完這些信,我突然想起十幾歲時一個暑假的午後。我坐在客廳看著小說,父親走過來,看了一眼書的封面,他說:「有空應該看看政治學、經濟學的書。愛情都是騙人的。」

 

我訝異的看著父親,不敢相信一向保守而又嚴肅的父親,會說出「愛情」這兩個字。我依稀記得父親不以為然的側臉,但時至今日我不免懷疑,在我所看不到的表情裡,是否掩飾了一些更複雜的東西。

因為一個死亡,另一個始終埋藏的心裡的墳墓才得以緩緩打開。我看著這些二十年前的往事,突然為父親感到高興,因為我確定了因為媒妁之言而成婚的父親,至少曾經歷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雖然是如此短暫而又痛苦。

但是,直到現在我才終於明白,當年父親說:「愛情都是騙人的。」並不是因為當年他因為已婚而不得不放棄那名女子,而成為所謂負心的人,而是在這種停火已久不復聞問的愛情裡,他是另一個傷痕不會被看見的受害人。

也許。在許許多多的深夜裡,父親想問問那個從此沒有謀面的女子:「你是否依然記得?」

 




我曾經歷北京最嚴寒的冬天,也曾度過北京最酷熱的夏天,然而這些都抵不過想到你時的那種黑暗和絕望。

我的生活乏善可陳,工作、讀書、看碟、聽音樂,這些如同交纏成裸露的鐵索橋,形成我生活的秩序。我不敢下望底下的奔騰江流,只能一步步依附著鐵索,走向結局也許同江流同等虛無的彼岸。

在每一個可能的瞬間,我想到你,就像停留在最深最寂寞的海裡,等待永遠不會出現的信號。

有的時候我會像在心裡描繪一個看不見的城市那樣,描繪你的日常生活,你的生活糾結如一塊凝固而龐然的大陸,而我是懸浮在遙遠海上的不能連接的島嶼。

痛不會讓人痛苦,讓人悲哀的是,時間沒有聲音的流逝,尋常的瑣事堆堆疊疊逐漸撫平了一些跡象,一切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的父親。我想您永遠猜想不到,當您逝去之後,每次想到您,我都是淚流滿面。就像在此刻,辦公室空無一人,我找出這篇存放許久的文章,寫得如此拙劣,每次我都想要改得更好一點,但每次我只能原封不動的保存起來。

 

就好像一個剪裁壞了的衣服,除非重新開始,否則是不可能改變的了。

 

其實我很不安。當我想要書寫這個故事時,我懷疑我是否能真正理解您的心情。我看到的只是黑暗和虛無而已。我看到您把這件事從此封鎖在心裡的黑暗,也不知道事情如果有其他可能,結果會不會更不虛無。

或許這是我無法寫下去的原因。您僅有的回憶,永不會忘記的承諾,經不經得起時間的掩埋?也許到最後您什麼都不相信了。

這是每個人的宿命,當我可以更瞭解您的時候,您已經不在了。我重走了一次您的絕望,寫的少,回憶更多的是幼年生活的點點滴滴,記憶中我們幾乎沒有坐在一起好好聊天的時候。

如果可以再一次坐在一起說話,我最想跟您說的是,短暫和恆久都是幻象,美麗只存在於當下,一旦過去就不要再追索了。

也許,您會跟我說,過去真的存在嗎?我已經全都忘記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nightonearth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